一粟

04.

“来H市旅游？可以啊。”

苏沐橙路过电脑前听到叶修正戴着耳机和游戏里的人对话，心下有些好奇，凑过去看了一眼，叶修的角色停在竞技场门口，门口的人不算多，他旁边站着另一个角色，应该就是和他对话的人，但那个ID却不那么眼熟，苏沐橙确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个ID，但叶修话里话外都带着熟稔。

“我们夏天可凉快了，真的。”叶修那边继续说着，似乎是留意到了苏沐橙的动作，他一只手掀开了一边耳机，嘴上没有出声地说了个名字。

苏沐橙了然，人已经直起了身子：“我去打饭，帮你带份？”

“好，谢谢。”叶修点点头，下一秒又是对着耳机，“哪天到？需要接机吗？”

晚饭时的食堂是最清静的，职业选手虽然将游戏当做工作，但却不一定要时刻留在训练室，工作也是有上下班时间的，下班时间就是自由活动时间，食堂的饭菜就算是再美味佳肴天天吃也会嫌烦，加上嘉世附近一条街什么小餐馆都有，走远点坐个公交两三站就是美食街，这就更没什么人愿意留在食堂了。更别提现在是夏休期，职业选手中除了叶修和苏沐橙是长期留住在嘉世宿舍，其他人有家可回自然早在休假第一天就打包袱回家了，剩下的便是一些训练营里的学员趁着暑假留下来，这也不算少有，就像给孩子补报暑假班一样，愿意孩子当职业选手的家长也会不会吝啬让孩子将暑假时间放在训练上。

苏沐橙在食堂时自然也碰见了好几个学员，见到苏沐橙都很高兴地上来打招呼，事实上正是因为暑假期间苏沐橙和叶修留在嘉世，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学员愿意留在这里，对于偶像的崇拜足够让他们抵挡暑假的诱惑了。

苏沐橙答应了给叶修带饭便也没多留，直接提了两份饭回来，叶修那边人也没在竞技场待着了，角色此刻停在了空积城外打了个地铺卖起东西来，一时半会没什么人光顾，他也不着急。

苏沐橙坐下后也没打开游戏，训练时间之外她更乐意看一些肥皂剧，吃饭时间也算无聊，她一边打开网页找了个电视剧，一边随手扒拉着碗里的清淡饭菜。她看剧看得心不在焉，看着看着又是瞥了一眼叶修，这一眼瞥了头就没有转回电视剧上，她看见叶修电脑半开着游戏，一半是网页，网页上密密麻麻的字：“你在找……攻略？”

不是游戏攻略，而是旅游攻略。

“其实来这好几年了还真没怎么走过。”叶修十分坦荡承认了自己很宅，“老韩这两天就来。”

苏沐橙手上还夹着一筷子豆芽，闻言放下了筷子：“我帮你整理一份吧，上次云秀来我带她逛过。”

叶修这边已经将网页上的攻略大致扫了一遍，听到苏沐橙的话后顺势关掉了网页，点了点头：“好。”

苏沐橙说整理就立刻整理起来，电视剧挂着听个声音也知道在播什么，她干脆将电视剧挂在了后台，耳机挂在脖子上在电脑上敲打着找了起来。

“先吃饭。”叶修道。

“哦。”她应了一声，松开了手上的鼠标，含了口饭后忍不住问，“……韩队一个人？”

“是啊。”叶修回答得很快。

“一个人来这里……旅游？”苏沐橙心中觉得有些异样，却又琢磨不出什么来，干脆转过头去喝了两口汤，将话题揭开了，“我晚上回去接着整理，明天给你。”

“不着急。”叶修道，似乎是有人在他的商铺前问价，他便转向电脑去了。

苏沐橙隔天就给叶修整理出了一份简单的攻略，几个外地人必然要去走动的景点，标上具体的路程，需要坐的交通工具，大概到达的时间，十分贴心。

攻略是十分简单的，叶修虽然是个十足的游戏宅，两腿迈步最远距离是到嘉世对面的小卖部买烟，但却没有大多数宅的路盲，这点苏沐橙清楚明白。

按照路来走，第一站离嘉世其实不远，于是叶修那天没有去机场接机，韩文清走到嘉世附近还是熟悉路的，嘉世附近就是常比赛的体育馆，来来回回每年都要来上少说两次，他一下机场就熟门熟路的到了离嘉世不远处的一个大型超市，俩人是约在那见面的。

韩文清到了超市时，叶修恰巧和苏沐橙从超市门口走出来，虽然是从超市出来，但俩人似乎没买什么东西的样子，只是手里各自拿着瓶水，叶修手上是两瓶，一眼瞥见韩文清当下摆了摆手算是打了个招呼，随即将手上的水递了过去。

韩文清接过，一瞬间便感受到了那瓶水的凉意，瓶子上因为冷热交替起了一层水雾，冒着丝丝白气。

“怎么样，天不热吧。”叶修道。

韩文清早已是汗流浃背，站在超市门口，中央空调的冷风吹过门口的软玻璃门帘，终于是让人觉得喘上了气。他拧开瓶盖，喝了两口水，闻言一愣，盖上瓶盖人走近些往叶修身前一站，示意他看自己：“你觉得呢？”

苏沐橙在一旁笑出声：“今天温度确实有点高，不过……这夏天温度确实不低，Q市还是要好一点吧。”

言下之意，夏天到H市旅游，是个不太好的想法。

“下雨就好点了。”叶修道，“明后天大概就会下，雨打西湖，带你走两圈。”

话是这么说，但现在太阳高高挂，温度最起码也有35度往上，三人中有两个人是知名人物，就这么站在超市门口，再多站一会被人注意到就难说了。于是一商议，苏沐橙先领着两个人去了附近一家甜品店算是乘凉。

本来这次韩文清来H市旅游，导游是叶修，苏沐橙只负责出一条线路图，但由于叶修连个手机也没有，一出门往人海里一钻，他不找你，你别想找到他。苏沐橙便决定干脆一起出门，韩文清真到了地方找不到叶修人也能打她的电话，等两人碰了头，苏沐橙便就回去。

其实韩文清来的并不早，挑的是下午的航班，飞机起飞时间不长，两小时落地，太阳已经斜斜往城市深处淹下去，浅蓝橘红层次分明，在城市的上方，油画一般。

此时的天气比起中午烈日高照时虽然好很多，但气温依旧是保持在30度往上。原本叶修和他开玩笑说H市的夏天不热凉快也只是逗趣，四面环山中间一汪湖，夏天怎么会不热，所以时间定下后他自然是看了天气预报的，但那时候看温度还没有这么高，是能够接受的程度，只是现在看来，确实是乐观了。

“先坐一会吧。”进了店里苏沐橙已经摘下了墨镜，将头上的遮阳帽也一并摘了下来，显然是和店里的人十分熟络，一进门便打着招呼，也不抬头看看有什么甜品便点起东西来，“椰香西米露。”

“你来啦。”那店员应了声，“冰的？”

苏沐橙贪凉，用遮阳帽扇着风，目光在菜单上雪花状的团案上流连，但很快抿着唇偏过头目光偷瞥叶修：“常温吧……”

因为总要做宣传，苏沐橙的饮食被陶轩看管得很严，甜品奶茶容易发胖的东西在陶轩的眼前不能看见，辛辣刺激容易长痘的食物也被迫少吃。但只要离开了陶轩的视线，苏沐橙便依然是我行我素，爱吃辣的就吃辣的，爱喝甜的那就喝甜的，关于这些叶修绝不会管她，唯独一点，她胃寒，冷的东西多吃两口就会难受，到了夏天时管不住嘴便会让自己受罪，去了两趟医院吃了几次药后，叶修便不能由着她不管不顾，苏沐橙明白叶修的脾气，知道他认定了的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再者说确实是为自己好，所以只要叶修眼神到位，她是不会反抗的。

店员是个女孩子，和苏沐橙算是认识也有大半年了，眼下看到苏沐橙一脸吃瘪的样子却是笑了，她不是个爱玩游戏的人，所以对荣耀不是那么了解，对于苏沐橙她的认知也只是存在于“是个网上有点出名的电竞选手”，所以关于叶修，她更是不了解，但两人偶尔会一起来这里，虽然常常都是苏沐橙点餐，叶修在旁边看着，但两人举止投足间的亲密让她一直当两人是情侣，眼看着俩人这样的小举动，嘴上忍不住笑道：“男朋友来了啊，好的，常温。”

苏沐橙一怔，又是看了一眼叶修，却见叶修已经寻了个位子坐了下来，四人座的位置，韩文清也顺着方向坐在了他的对面。

“酒店订了没？”这边坐下，叶修问道。

“还没。”

“嗯？”有些奇怪的，叶修喉咙里应和了一声，“怎么还没订？”

“看导游的意思。”

“导游？”叶修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笑了笑，“今天估计哪也去不成了，要是你不介意，嘉世这边还有个空房间。”

韩文清一听便也明白，点了点头：“可以。”

“那行。”

三言两语间两人已确定好晚上的住处，韩文清出门轻便，只提了个背包，轻松的像是清早出了家门散步一样。虽然很是轻便，但由于天气恶劣，俩人在甜品店稍坐片刻等太阳彻底埋进高楼大厦里。而到了晚上，H市的夜景也算是一处好景，两人可以先逛一逛夜市，明天再做具体打算，苏沐橙自然是无所谓，她本身就并没有打算和他们一起。

在决定去逛夜市前，他们还是先回了一趟嘉世，虽然韩文清只是带了一个背包，但也没必要一直拎着到处走。在甜品店停留只是为了暂时避暑，嘉世离这个超市并不太远，太阳一落下，温度便也变得让人能够接纳，于是叶修便领着韩文清先去了他的宿舍，让他好把背包放下。

嘉世早期只是一个网吧，这在业内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如嘉世这般白手起家的战队不是少数，但如嘉世现在这般一路猛进，如日中天的却少之又少。大多数战队没有走下去的支撑，就像一排散沙，在这个行业里走马观花溜了一圈便悻悻然离开了。

早期的嘉世并不大也不怎么规模化，在需要满18岁才能进网吧的前提下依旧能够鱼目混珠地混入当初虽然偷了叶秋身份证而有证件但却没有成年的叶修。但陶轩是个有些商业头脑的商人，他将一个普普通通的网吧变成现在一栋高楼的嘉世，已经算得上是不少人眼中的成功人士，这样的一栋楼，矗立在H市最繁华的一条街上，到了夜晚站在顶层向下看，四周霓虹闪烁，车水马龙。

而白日，热气未退，一进门便感觉到空调的冷风从头顶一路凉到脚底，虽然隔绝了热度但室内采光不错，并没有给人阴沉的感觉。虽然有电梯但叶修却没有打算乘坐，职业选手的宿舍就在三楼，有那等待电梯的时间人早已经上了楼坐下了。

叶修的那间是最靠外在楼梯上来的第一间，韩文清明白那是属于队长的位置，他也是如此。

不知道是嘉世员工的房间布置都是如此，还是叶修没什么装饰的打算，一进门韩文清便将房间看了个完全，因为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书桌、椅子、衣柜、一张床。

桌子上的东西也是一目了然，一台电脑、烧水壶、杯子和一个烟灰缸。

简单得就像酒店套房配置的那样，唯一让人感觉确实有人住而且住了很久的便是那烟灰缸里面的一层浮灰。

“坐。”叶修迈步进去，端起烧水壶，示意韩文清坐在这个房间唯一的椅子上，“有凉白开，喝吗？不过我只有一个杯子。”

杯子是荣耀第二年线下发展的周边，标准的水杯款式，与其他那种印制的杯子没有什么区别，上面印刻着荣耀二字和图案，大约是用了太久，细枝末节的地方开始有些掉色。

韩文清拿起手上的矿泉水瓶示意自己还有剩余，不用麻烦。

“你。”韩文清顿了顿，“……房间没什么东西。”

叶修四下看了两眼：“我以为你会订酒店，什么也没有备，等下我去仓库领双拖鞋和水杯来。”

韩文清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既然叶修态度上根本不甚在意这些东西，那他也没有必要再问下去。

叶修一句话完便低头在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小串钥匙，那是多余的没有人居住的空余房间的钥匙，一般有新队员加入由队长带他去房间，所以叶修留有钥匙，但这串钥匙一直放在抽屉里根本没有拿出来过，因为每个战队的职业选手都是固定资产一般的存在，有来就有走，新的房间还要打扫，搬家具，所以多数新人都会选择搬进老人曾经住过的房间。

钥匙拿在手上，叶修便站起身来：“走吧。”

说着向外走去，那个房间距离叶修这个房间有些远，两间分别是走廊尽头和走廊拐角处。

“房间没人住，虽然经常打扫。”叶修这边说着已经停下脚步，一抬手便打开了房门，“东西很少，要是缺什么你晚上来找我。”

一打开，韩文清便也看清了大概，和叶修的房间比起来两个算是大同小异，若是叶修想搬到这里来，大概把两件衣服一卷，烟灰缸水杯一端就算是搬了个干净。

韩文清这边放下包，钱包手机拿在手上就可以出门去了。

时间是晚上五点半，太阳还没落下，热度却明显有了下降，天气平缓了许多，大约是明天要下雨，空气中尚有闷热的湿意，即便没有多少汗也觉得衣服粘连在身上让人感觉不适。

“先吃点什么吧。”出了门一看天色，叶修转头道，“炒个菜行吗？”

手向出门方向的一排店面一指。

“其实除了这周边，其他地方我都没走过。”叶修说着，两人点了几道家常菜，他这边又弯着腰在餐厅大堂的展示柜里指手挑了只鱼，由着服务员捉去。

“什么菜式？”

“鱼头豆腐吧，这家的豆腐不错。”他偏头看韩文清，“行吗？”

“行。”韩文清一点头，顺着接下了他前面的话，“这次随便你去哪。”

两人说话间正顺着楼梯过道往楼上走，这过道不窄，两人并肩也有空余，但过道每个台阶都要偏高一些，两人便是一前一后地走着。叶修闻言脚步顿了顿，由着韩文清一个踏步迈了上来，却没接着走上去，只是偏过了身看他。

“怎么了。”

“看你是不怕被我卖了。”叶修笑。

韩文清一挑眉：“怕你？”

起锅快，三道菜很快就上桌，油焖笋和龙井虾仁，加上一道砂锅鱼头豆腐。两个人吃是绰绰有余，叶修不爱在菜式上铺张浪费，没有陶轩那样三五个人要点一大桌子菜的想法，过去和队友们一起出去吃饭，如果陶轩不在，大家都是一群人钻进烧烤店里吃多少拿多少，自在随意，真要是把这些人搬到大饭店的酒桌上，反倒是连两口菜吃得都嫌噎得慌。先前有过和韩文清吃饭的经验，两人都不是那种小胃口的人，三道菜刚好，又因为韩文清是来“观光旅游”，三道菜里便有两个地方菜，虽然是地方菜却也不刁难外地人的口味，也许是这店面就开在嘉世附近，来往的外地人也多，这菜其实没有那么正宗，为了迎合外地人的口味已然有了大变化。

叶修来到H市也有快五个年头，他本身吃东西没有那么挑剔，在外漂泊久了，现在已经是给口饭就能吃，一袋方便面都能吃出花样来。如果韩文清这次不走这一趟，他这一个夏休期估计就是白天晚上泡食堂，夜里一袋方便面了。

韩文清一来，苏沐橙给他的行程表就满了，女孩子心细，旅游不光是景点，连附近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备注上了，叶修只管照着走，带着韩文清到处吃喝，又不是正儿八经的旅游团，两个人，想停下来就停下来，想走也就能走。

吃饭的时候叶修还把那张行程表从口袋里翻出来给韩文清看：“看看，这几天你的安排。”

韩文清正捞着一块豆腐进碗里，豆腐细嫩，他这一抬头转个眼的功夫就碎成两半在碗里，沾了碗底的汤汁，他松了手里的筷子，抬手接过那张纸，眼皮一垂大致瞥到底：“你安排的？”

语气里不是倒不像是反问，而是一种“知道不是你，那么是谁”的味道。

“沐橙写的。”叶修道，“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改的。”

韩文清又极快地扫了一遍：“都可以。”

便又将纸条还了回去。

韩文清看着叶修将那纸条折了三折收回了口袋里，他没个手机，这些东西都只是往口袋里随便一放，这让他想到很早之前一件事。

之前联盟搞了个什么“最有价值选手”奖，那是属于选手个人的奖项，一般由个人收藏，拿到那奖项的当天晚上，叶修和韩文清在霸图门口的牛肉面馆吃面，没一会嘉世的那几个队员也到了店里，一眼看见两人便也凑了过来，嘻嘻哈哈的落座下，耍宝似的念着奖项的名字嘴里还哼着音乐，笑嘻嘻地将奖项“颁”给了叶修，一个奖项，没道理弄个奖杯，可单是一张纸多少显得轻薄的很，像小学生的三好学生一样随便糊弄人似的，于是就给外包装了一层硬壳，像本证书，硬壳上画着荣耀的标志图案，镀着金边，一看就知道是花了心思，结果叶修一接过手，摊来开看了两眼便是手往缝隙里一抽，将那硬壳里的证书抽了出来，材质一看便透着光亮的一张纸，在这样一家小店面的面馆里折射出柔和的光，叶修却是没什么表情，就像现在这样随手折了三折收回了口袋里，一群人奇怪，问他外面硬壳为什么都不要，包装起来多好看，结果叶修只是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太大了，装不进口袋”。

他刚才的动作就和那时候一样，一张纸折三折口袋里一卷，眼神往下垂，嘴唇下抿，整个人都寡淡得很。

韩文清看着，一低头发现在碗里夹碎了块豆腐，原本一整块，摔成了三块。

夏天的太阳落下的不迟，通常也需要到六点以后，这一餐饭便也拖长了时间。

虽然有些闷热，但因为要下雨的缘故，偶尔会吹来一些凉风，在夏天的夜晚里显得格外舒心。天空无星，一轮明月高空悬挂，落在昏暗的地方撒下柔和的光。

城市的夜晚大同小异，高楼大厦，霓虹闪烁，人群往热闹的地方涌，三三两两，簇拥或分散。

嘉世附近往西几百米就是体育场，往东方向又是一个人工湖的公园，往东方向是地铁站，往北则分割几百米各有两家学校。条条路都是各有各的热闹，体育场每年都会开办荣耀比赛，嘉世主场就常年定在那里，对两人来说算是老地方了，于是干脆往东去了人工湖的公园。

苏沐橙要是在，也是要服了两人：吃完饭就去公园散步消食，这和路上拍着蒲扇挂着收音机的大爷大妈有什么区别。

当然除了拍着蒲扇挂着收音机的大爷和成队结伴打算去跳舞的大妈，这群往公园去的还有偶尔一两对的情侣，一看模样和装扮大约都是学生，在月光下羞涩着，并排走着，彼此凑的近却又别扭的不敢看对方，目光游移，连手都不敢牵在一起。

这样一群人在进入了公园之后很快就因为走的路不同四散了，虽然是人工湖，但却也不小，因此公园也不是什么小规模，小道多，亭台也多，刚开始走，歇在亭台里的人七七八八，越走人便越少，最后三三两两，再过一会，便很少看见人了。

这个公园叶修陪过苏沐橙来过一次，走得不彻底，多绕了几个弯之后便也找不准方向了，好在路灯已经亮起，隔上一段距离的路灯下就有路标，两人聊着话一路穿过，挑着小道就要走出公园去了。

“先回去？”叶修不知道具体时间，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影子，在路灯下缩成模糊一小团在脚下，“公园也都是一个样子。”

他还没抬头，便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住。

距离上一次在车里的近距离的接触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叶修看了看那双手，没有动作。

“来旅游？”他说，嘴角隐约有笑，声音很低，像冰块经不住高温炙烤，一瞬间化在空气里。

头顶路灯的灯光下一只飞蛾围绕着那亮光转着圈，一圈又一圈，迅速靠近又痛苦不堪地躲闪逃避。

在它又一次向灯火扑去时，韩文清低下了头。

05.

阳台的窗拉开，叶修稍稍侧过身，只看到了一双鞋又收回了目光，陶轩走近立定，像叶修一样双手搭在栏杆上，在沉默里伸出手。

叶修将烟盒递过去，火苗一跳，便有烟绕在两人眼前。

这份无言让人耐不住，陶轩率先打破了沉默：“作秀，就像今天一样，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

他本想说得委婉一些，自然一点，可一张口不自觉地就高高在上，带着几分质问。言已至此，无法挽回，他皱了皱眉，补充道：“你的打法，过时了。”

“没有过时的打法。”叶修拿下嘴角的烟，拨了拨眼前缭绕的雾气，“还有，今天是全明星赛。”

语气又轻又淡，陶轩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却又觉得他的语气太过平静，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陶轩想张口反驳什么，但他的语气实在是太过平缓，他从哪里去反驳去挑衅？像个跳梁小丑一样自顾自的暴跳如雷？他早知道了，叶修的固执是他生平所见，他宁愿拿早期合同上那只管温饱糊口的工资也不愿意迎合任何人，他总是如此，陶轩从一开始好言相劝到威逼利诱，用尽了一切办法，他像是一个小说里的反派，丑恶的事情全由他做，而叶修永远高高挂起，让他的一切行为像是泥潭里的鱼，翻着白眼，即便滚得满身泥泞也跳不进他的水坑。

他无话可说，他还有什么可说。

他沉默，却还是忍不住绞尽脑汁想要反击出一句来。

只是实在无话可说，好半晌里才冒出一句，声音压低，有些凶恶：“只要是比赛那都一样，都可以是秀！”

叶修拿下了嘴角的烟点了点烟灰，轻飘飘地投来了目光，他没有说话，只是这么看着他。

又来了，又来了，又是这种眼神！

陶轩谈不上是气恼还是羞愤，被这样的目光盯着，让他只觉得一直是自己在无理取闹，不讲道理，好像自己是个闹着吃糖便在商场里满地打滚的小孩。他将烟头捻灭在阳台上，又一抬手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连一句“再见”都吝啬给予，他控制不了突然拔高的火焰，怒不可遏转身，推开了阳台的落地窗，但他动作太大，使得那窗户滑轮一时收不住力，撞在了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向他的方向看来，陶轩极快地堆砌起一个笑来：“不好意思，你们继续。”

全明星赛是每年的第一个周末举行，这样的季节里聚集一群职业选手倒也不难，而且也不是真正需要劳心费神地比赛，所以赛后一般不管主办方会不会聚餐，职业选手们也会有喜欢玩的愿意将人凑一起热闹。

这一次的主场是在G市，场上参加活动的选手都被安排好了住处包括早午晚的用餐，活动一结束叶修就早到了酒店先休息了一阵，因为他不需要接受采访。活动是晚上举行，自然结束时间也不早，结束后到了酒店虽然仍旧是活动性地聚集在一起，可没了媒体大家都觉得轻松许多，当下一群人热热闹闹地玩开了。

叶修白天全明星赛时被小年轻点着名翻着花样地挑战，晚上更是逃不开一群人来来回回地劝酒，也不知道是觉得曾经的神秘的大神就在眼前实在是敬仰得不行，还是比赛场上被吊着打的怨气，饶是叶修那躲记者的技术也没躲开多少，职业选手虽没有明文规定不许喝酒，但知道行情珍惜职业前程的多多少少也会克制一下自己，所以眼下的酒都是低度数的，酒量好可能两三瓶也只觉得涨肚而已，可叶修不是个酒量好的人，还灌了两三杯，一时半会里灯都觉得亮的晃眼，也闹得头刺疼，只好从人群堆里挤出去，找到了阳台上吹了吹冷风。

即便G市极少下雪，二月的天气多少是冷的，阳台用一扇落地窗将室内和室外分开，室内有空调，室外却是冷风阵阵，没有道理人会愿意出来，但叶修还没清静一会，又有人走了过来。

“叶秋前辈。”

来人打着招呼推开了阳台的门，叶修正靠在阳台栏杆上抽着烟，一回头便看见喻文州端着一杯橙汁走了过来。

“给我的？”

“是啊。”喻文州将手上的杯子递过去，眼神向外看了一眼，“我离得近。”

叶修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看见苏沐橙远远地冲他摆摆手，似乎想过来但身边人围着又不好离开。

“谢了。”他接过杯子，因为有些酒醉的缘故脑袋昏沉，他干脆整个人背靠在了栏杆上，在口袋里摸了摸皱巴巴的烟盒递了过去，“抽吗？”

“不了，谢谢。”喻文州摆手，一向谦逊温和地笑了笑。

叶修也不强求，收回烟盒，拿下了嘴里已经快要燃到头的烟尾，顺手捻灭在了一旁的垃圾桶上，然后抿了一口橙汁。

将橙汁顺利送到了叶修手上喻文州却也没有着急离开，倚着栏杆，俩人有一茬没一茬闲聊着。

陶轩那样一个姿态离开会场所有人都看见，关于他和陶轩的关系其实多数人看在眼里心中自有评判，或许会有人感到好奇，想来询问，但叶修知道，喻文州绝对不会提起，只要他没有想提起的意思。

喻文州是个很细腻的人，他不会故意挑你的刺，追问你不想回答的问题。他甚至连表情上都不会显露出对这些事情的好奇，即便他看见也可以当做什么也没有看见。和这样的人相处，你永远不会觉得不愉快。

二月的G市相比较其他城市要暖和得多，但阳台上多少还是有些凉意，叶修在不是比赛的日子里白天黑夜颠倒，睡眠时间基本靠感觉，在他们回来之前刚睡醒，还带着点醒后迷蒙下了楼，酒店又到处都是空调，他也只是随便披了件外套，眼下风一吹，酒可能还没清醒，便觉得有些凉风往脖子里钻。

又一阵凉风袭来时叶修干脆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要离开，喻文州点头的动作只是持续了一半，很快却是笑了笑，手指了指落地窗内。

黄少天一把推开了门，人还没落定声音已经到了俩人耳朵里：“你们在这躲着呢！”

叶修步子刚迈出两步，当下被黄少天拉扯住了：“我说你呀今天也太嚣张了吧！都是年轻人何必呢，你放放水他们不就不一个个车轮似的来回滚你了。”

“我放水了。”叶修一摊手。

“我头一次听说双手离开键盘算放水。”黄少天难得无语，“……你倒真好意思说。”

叶修摇摇头，人作势要离开阳台。

“你走什么呀！他们还在里面逮着人就灌酒呢，我看你就还躲在这吧，这挺好的，我们这冬天也不冷，不过你这身是有点少了。哎队长你也喝了点吧，他们也太能玩了，真是的，你看我这衣服，我刚换的，这颜色洗得掉吗，难看死了。”黄少天说着话，一扭头又向喻文州说了起来，爱说话的人话题总是新鲜的，又极度跳跃，眼看着叶修已经推开门走进去，他又转过脸去，“你真走啊？我刚来呢，我们再聊会？”

叶修头也不回摆了摆手。

“这怎么走得出去，一会儿就被堵住。”

黄少天还在说着，但见到叶修去往的方向时却是闭了嘴，他扭过头看了眼喻文州，喻文州自然也是看见了，便是笑了笑：“的确是个好办法。”

黄少天拨了拨被风吹乱的头发，快而利落下了结论：“好办法？对他才好用。”

叶修走得不快，但因为距离算不上远很快停在了另一旁的沙发处，沙发上人不多，两三个却都是霸图的人，这边有人眼看到叶修走了过来，场下关系不至于那么剑拔弩张，便也都点点头打了声招呼。

“小张。”叶修停了下来，“开会呢？”

他停下的位置正是韩文清坐的位置，却不是站在面前，而是站在后方，沙发的背后。

“不是。”张新杰道，“前辈有事吗？”

“有。”叶修说着，人弯下腰，双手环起垫在沙发上，说话时眼睛向下，看见韩文清昏黄灯光下棱角分明像刀子一样的轮廓，“借一下老韩。”

空气似乎是停滞了一瞬，韩文清稍稍侧过身回头看他，两三秒后站起身来：“我先走了。”

没人说话，叶修向张新杰抬手示意了一下，俩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去。

“喝多了？”韩文清便走边说，明明是同一时期的大神，叶修却是被好一顿围攻，而他算是全场里最清静的人了，没人跑来灌他的酒，也不知是敬他还是怕他。

荣耀发展到今日，已快有七个年头，日夜极速的发展，信息化时代的跳跃，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了解到这个游戏，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对职业选手的圈子感到好奇，在这一份吃年轻饭碗的行业里如叶修如韩文清一流已是少有，越来越多熟悉面孔消失，年轻的血液涌了进来，而他们就像是岁月里金字塔上岿然不动的两块砖石，背对着背。

“你不是一直看着吗。”

韩文清脚步略微停顿，却很快衔接上，他偏过头看了一眼他，但叶修的眼却没有看他，也没有再说些什么，他们没有选择从人群中间穿过去，绕着道自一旁走出了门外。

餐厅在三楼，住房则在三楼之上，每个战队的楼层都不同，霸图在十一楼，嘉世则在九楼。俩人进电梯，韩文清率先按下了十一楼，叶修却没有按楼层，在电梯轻微晃动然后上升的过程中半靠在了电梯上，一只手搭上一旁的栏杆。

韩文清看向叶修，酒精终于在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点颜色，叶修面色上终于有了些醉意。

“还好？”

叶修没答话，维持着那个姿势，顿了顿，抬手扶住了昏沉的脑袋。

“还好。”

韩文清听见自己发出一声类似叹息的气音，机器人似的，关节僵硬的像绣掉的齿轮，踏步迈进，退无可退，又或者早已经没有了退路，他俯下身，想要仔细看清。

距离一拉近，便自然有感觉。叶修动了动，他抬起头看了看韩文清，双目相对，韩文清便只觉得惊涛骇浪，风雨漂泊，一张口，声音已经不能再低，几乎是贴着耳根，只有呼出的气了。

“怎么……了。”

叶修只是勾了勾嘴角，没有回答。

电梯此刻已经到了十一楼，提醒音响起，叮咚一声如梦初醒。

“到了。”他说。

韩文清没动，叶修却是笑了，率先出了电梯，随后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来，低头点燃。

韩文清房间离电梯很近，只是一个转弯就到了房门前，房卡敲在感应器上是清脆的一声响。

叶修是跟在他后面只差一步进了房间，没有点灯，韩文清连房卡都没有插上，房间是一片黑暗，只有一点火光，是叶修嘴上的烟头。

韩文清低下头，抬手将那烟拿下来，他凑近，近到呼吸搅乱在一起，他闻到涩苦的烟味，也很快尝到了那个味道。

在黑暗里，他们接了个吻。谁也没有开灯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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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给我。”趴在床上，叶修抬了抬手。

“第几根了？”韩文清将床柜上的烟盒拿下来，并没有给他的意思。

“一根。让我感受一下事后一根烟是什么感觉。”他说着，撑起身体坐起来，勾起嘴笑了笑。

韩文清从烟盒里挑出烟来：“一根。”

叶修接过咬在嘴里，抬了抬下巴示意点火。

俯下身给叶修点燃了那根烟，韩文清忽然想起他在餐厅看见阳台上陶轩气势汹汹离开的那一幕。

“你和陶轩……”韩文清收起烟盒，抬眼瞥他。

叶修抬起手将眼前的烟拨开。

“我的事。”他说，没有要谈下去的意思。

他看着他，叶修的目光停在那些缭绕的烟雾上，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好一会韩文清别过头，自己也拿了一根烟点燃。

夜色已深，远处的星火都已经熄灭，只有两支烟在这个房间里闪着火红色的光，但一支烟，短不过十几分钟，在沉默里，很快的灭下了一支。

叶修抬手将外套勾起，三两下套在身上：“走了。”

韩文清将嘴角的烟拿下，捻灭在烟灰缸里，紧跟着站起身。

“送你。”

他们走到房门前，在叶修拉开门之前，韩文清却抬手按住了门把手。

叶修回头，尝到了一个涩苦的吻，烟味极浓，这个吻有些缱绻的余味，给人一种“念念不舍” 感觉，在韩文清手上动作将叶修挤进门与臂膀的小小空间时，叶修偏过头，终止了这个吻。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门，都住在一个酒店，只是楼上楼下，自然是选择电梯回去。

电梯停在三楼往上走，在四楼停了下来，而后才停在了九楼，电梯里还有旁人，分别是陶轩和刘皓，电梯停下时他们似乎还在说些什么，电梯一停，两人一抬头看见韩文清和叶修二人便迅速噤了声。

这实在是奇怪的组合，即便圈内人知道两人关系并不是网传那样差，可陶轩那审视的目光却也明显地让人不快，而刘皓亦然，不是审视，目光隐蔽而不显眼的在叶修身上打量了一下很快跳到了韩文清身上，他的目光不显露，旁人看来也只觉得他是随意瞥了眼，但当他看向韩文清时，很快察觉到韩文清注意到他在查看他，韩文清的目光像是雷火，惊得刘皓心中一跳，一瞬间忘记了他一贯碰到别家战队队长都要打个招呼拉点好感分的毛病，迅速移开了眼。

没有人动作，叶修先行一步迈了进去。

“好巧。”趁着电梯门没有关上，陶轩收回审视的目光，向韩文清打了个招呼。

韩文清只是点点头，转身要走。

陶轩又将目光停放在叶修身上。

叶修掀了掀眼皮，他了解陶轩，自然知道陶轩现在在想什么，和韩文清在这样的时间点出现在他的眼前，对于陶轩来说只有两个讯号：一，叶修要走。二，叶修要去霸图。

虽然叶修和嘉世的合约没有到期，但违约金霸图自然付得起，毕竟叶秋的名字摆在那里，哪怕要付上违约金也是值得的。

本来陶轩并不会担心叶修会走，他当年签合约时一签就是十年，这一份决心他看在眼里。可嘉世现在每况愈下，战队战绩不佳自然是队长的失职，这样一个大的环境下，叶修觉得顶不住压力想要去霸图也是情有可原的，霸图也是豪门战队，他们好些年前签的合同定下的工资，到了现金去了霸图那自然还是可以翻倍的，哪怕叶修不肯露面接营销生意。撇开这些来说，就算叶修他不去霸图，只要他想去哪个战队，也没有不受欢迎的道理。

他心里明白，叶秋这样的人，如果是自己战队的，那是最好，如果成了敌人，那是最糟糕的情况，他若是真的走，陶轩宁可毁了他。

陶轩心里的想法叶修当然明白，一个朋友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人需要多久？那是怎样的过程，会有怎样的变化？他同样看在眼里。

叶修觉得有些累了，干脆头也不抬，闭上了眼：“碰巧遇见。”

没什么可回答的，他知道陶轩不会信他的解释。